□逄春阶

第六章 芝镇·边陲

“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”

【资料图】

三哥公冶德咨继续说：“我问老章头，您说的可是芝镇的大夫公冶祥仁。老人欲言又止，小声说，是。顿了顿，又小声说了一句，是。我说哎呀，公冶祥仁是我爷爷。老人压低了声音‘哦’了一声。他说你稍等，出门去，看了看，回来说，我以为有人呢，是风刮得门响。你爷爷真是公冶祥仁？在芝镇那可是大名人，他治好了若干妇女的妇科病，还有小孩子的病，他都给我看过病呢。他和我父亲……不早了，回去歇着吧。老头好像有满肚子的话，可是吞吞吐吐。送我出来时说，等你回老家，再来新疆，你给我捎一把咱芝镇老家的土，那是老娘土。

“我第二次来新疆，已过去了半年。我真的带了芝镇的一小布袋土，一小布袋花生，还有十瓶芝酒。我安顿好，就来找老章头。老章头正在浇门前的向日葵，一见到我，把喷壶一扔，就把我往屋里拉，猴急猴急的。没有酒杯，用大茶碗，老人从小布袋里捏出两捏家乡土，放在茶杯里，茶杯里倒上家乡酒，端起茶杯，晃啊晃，一直晃得酒有了土的颜色。他端起来，仰脖一饮而尽。茶杯一点残土渣也没留下。把空茶杯放下，已经是满脸泪痕，他哽咽着说，家乡啊，我尝到了家乡的味道！

“先是走着喝，站着喝，慢慢蹲着喝，再是坐着喝，半躺着喝。老章头手舞足蹈，他像变了个人似的。喝着喝着，他突然趴在床边呜呜哭起来。我问他耳朵后边的那块疤痕是怎么弄的？他惊恐地盯着我，问，你当过侦察兵？我说没有啊。他说，那怎么能看得这么仔细？我说，偶然一瞥瞥见的。他端起茶杯，猛地喝了一大口，手扶在茶杯上，呜呜地哭起来。他断断续续地说，那块疤痕是母亲用牙咬的，他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趴在他耳朵那儿，母亲的发梢扫着他的耳朵。他不记得被咬的疼痛。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咬在他耳朵的后面。他离开内地，就与母亲失去了联络。那时他父亲张平青已经被蒋介石以汉奸罪在岛城处死了。”

我对三哥说：“这个老章头，也是一个坎坷的人。”

三哥说：“第二天醒来，我又到老章头那儿去。老章头笑呵呵地说，老乡啊，还是家乡酒好喝啊，一点不上头。可我昨天晚上喝醉了。我说的全是醉话，全是醉话啊，没有一句是真的啊。你可别当真。我不认识什么公冶祥仁。我姓章，立早章，不是那个张，不是弓长张啊。我不认识张平青。我耳朵后面的疤啊，是小时候在槐树底下贪睡，叫拴在树上的驴咬的。老头醒了酒，低眉顺眼，看上去失魂落魄。

“老头很寂寞，闲着没事，还是跟我捯饬《周易》。他不停地唠叨，你这做生意的人啊，要吃透‘中孚卦’。这一卦是讲诚信的，讲做生意与酒。

“我问，为什么这么说呢。他说，《易经》中孚卦‘九二’的‘爻辞’说：‘鸣鹤在阴，其子和之；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。’这是《易经》众多‘爻辞’中最美的句子。《象》曰：‘其子和之，中心愿也。’本意是说，鹤的那些同类们一声声地应和着它，说明它们表露出了内心的意愿。这是心中的愿望，能相互沟通的缘故。‘爵’，饮酒的器皿，表示美酒。白鹤鸣叫在山的背阴，它的同类声声应和，自己有好酒，愿意与你同杯共享；也比喻彼此之间的诚意能够沟通。这一爻，说明诚信必须能够沟通，引起共鸣，才能发酵，以分享美酒。有好酒，大家一起喝。

“老章头说得对，记得滤芯厂刚开的那年，我跟着人家去南京参加订货会。你想，咱一个村办厂子，哪有什么摊位啊。晚上吃饭，我跟几个山西、河南、陕西、宁夏的人一桌，本来我没有资格坐在这一桌的，是托了个老乡关系，硬挤进来的。大家都闷着头吃饭，谁也不理谁。我想，这是吃的啥饭啊，互不搭腔，还怎么做生意啊。再说了，这么好的菜，不喝酒，这不浪费了吗？无酒不成席嘛！我当时带着一箱芝酒，我就到酒店前台要了高脚杯，我给每人倒了一杯，一开始，大家放不开，都客气着，两手捂着杯子，不让倒。可是经不住我的劝，再说，他们拒绝的态度也不坚决，就半推半就地倒满了杯。我自己先举杯子，说：‘各位领导，我是来自芝镇的，我们那里没有啥好东西，就是有酒，请大家尝一尝，来，两口干了。’你还别说，大家一听，都把杯子端起来，两口干了。一杯酒下肚，桌上的人开始互相交流，最后勾肩搭背，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相聚。这就是酒的力量啊。

“‘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。’还真是呢。就是喝了那么一场酒，我们成了朋友。咱们村的滤芯也就卖到了这几个省份。你看看，什么不是事在人为呢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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